疫情後數年間，中國的藝術生態系統在經濟緩慢復甦的背景下經歷了深刻變革。隨著地產業的資助模式逐漸式微，華南地區的藝術機構正主動調整策略，在轉型階段積極探索可持續的發展路徑，以提升自身發展能力。無論是香港、澳門，還是更廣袤的廣東地區，眾多藝術機構紛紛採用更開放、更具創新性的運營模式，從而推動跨境藝術交流與對話，為區域藝術生態注入了全新活力。這些不斷演進的藝術共生網絡正攜手推動跨區域合作，並為大灣區藝術發展開拓嶄新方向。
香港：推動連結
儘管面臨經濟不確定性，香港的藝術領域仍展現出強大韌性。作為當代視覺文化博物館，M+ 憑藉多元化的資金來源支撐其大型展覽與活動，彰顯了這種堅毅。作為亞洲及全球藝術界的重要引領者，M+ 致力促進文化交流與對話。館內展覽常以歷史回顧形式呈現被忽視的敘事脈絡，搭建起連接區域與國際藝術話語的橋樑。M+ 希克策展人武漠博士表示，博物館的策展理念在視覺文化範疇內採用跨學科框架，藉此追蹤不同創作形式中流動的歷史脈絡，將鮮為人知的故事編織其中，在更廣闊的文化語境下策劃出更具活力的藝術敘事。
近年來，諸如 「廣東摩登」 等展覽，重新梳理並建構了20世紀自1900至1970年代廣東藝術與視覺文化的身份認同—— 這一敘事在現代藝術史中長期處於邊緣地位。而在當代藝術領域，每兩年舉辦一次的希克獎則專注挖掘大中華地區新銳藝術家。2025年獎項彰顯華南地區多元的藝術創作實踐，香港藝術家黃炳與澳門藝術家劉慧德分別以獨樹一幟的動態影像與陶瓷創作廣受讚譽而同獲獎項。
武漠博士強調：「然而，展覽並非 M+ 搭建網絡、推動跨區域互動的唯一途徑。」 博物館積極推動展覽策劃以外的多元項目，包括學術講座、出版計劃及策展導覽等。例如，⼀項導覽活動曾組織博物館贊助者與專業策展⼈，⾛訪週邊藝術機構與⼯作室， 其中便包括廣東備受矚⽬的藝術團體陽江組合。這次交流進一步藉由希克藏品最新展覽 「心靈圖景」 得以深化，其中展出了陽江組合1990至2010年代的作品。他們以大膽自由的轉化手法與日常材料運用，挑戰傳統書法美學：將揉皺的宣紙鋪於按摩器之上，模擬流水蜿蜒之態；又以蠟材塑形為文人石，並在 PVC 塑料上揮毫書寫。這些作品引領觀者重新思考傳統文化與日常生活間的聯繫。展望未來，博物館計劃在明年與該藝術團體合作推出更多互動式公共項目，進一步為展覽賦能，並加深觀眾的參與體驗。
深圳：拓展視野
從⾹港搭乘巴⼠，僅需⼀⼩時即可抵達位於深圳蛇⼝的海上世界⽂化藝術中⼼。這座中心自2017年與英國維多利亞與艾伯伯特博物館攜手創立以來，已穩然成為藝術與設計領域的核心樞紐。作為兼具文化與商業屬性於一身的綜合體，該中心以集群模式靈活整合展覽空間、劇場與藝術家駐留項目，並與商業畫廊及休閒場域相互銜接，建構出⼀個充滿活⼒與協作精神的⽣態。在這一策略架構下，中心透過全年持續舉辦的主題展覽，將當代藝術深度融入更廣博的文化肌理之中。世界文化藝術中心展覽總監張熙珈表示，館內多元的參與⽅共同培育了獨具活力的創意集群——這種生態不僅能自然促進跨界協作與知識交流，更能推動建⽴共生共榮的合作夥伴關係，進而推動各方協同發展的良性循環。
中國當代藝術史仍是該中心展覽策略的核心。此前，中心已透過梁绍基、李山和周軼倫等藝術家的大型個展，充分地體現了這一定位。近期的亮點展覽，則是陽江組合的旗艦級展覽 「以身試法」（2025）。此展覽不僅與陽江組合同期在 M+ 的歷史展示形成呼應，本次展覽將時間範圍延伸至2020年之後，並納入其最新作品。觀眾置身於成千上萬張揉皺的宣紙之間，將展廳轉化為一片浩瀚的書法之海。兩家機構的展覽共同提供了一個獨特契機，讓觀眾得以探究該藝術團體的創作演進歷程，並深入理解中國南方當代藝術的發展脈絡。
當被問及香港與深圳藝術圈的關係時，張熙珈指出，兩地的藝術生態已從過去以香港為核心的模式，逐漸演變為雙核並存、互動往來的新格局。她表示：「深圳是藝術創作的沃土，能提供更廣闊、更具彈性的空間，讓藝術家及其項目突破香港的空間限制，實現進一步拓展。」 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積極尋求跨區域合作，每年策辦聚焦跨地域藝術人才的展覽。今年，中心便為香港藝術家林嵐舉辦了其在內地的首次機構性個展，亦是中心首次呈現女性藝術家的全面回顧展。這對觀眾⽽⾔是體驗其⼤型裝置藝術實踐的重要契機。此外，中心與香港藝術發展局開展合作，將香港的展覽引進深圳巡迴展出，進一步深化兩地藝術社群的對話，為雙方長期的協作與交流奠定了基礎。
廣州：拓展華南視野
從九龍搭乘高鐵僅需一小時，便能抵達廣東省的歷史文化名城 —— 廣州。如今，廣州的藝術生態正顯現出蓬勃的發展態勢。自2022年以來，一年一度的魔燈當代藝術博覽會規模大幅擴展，參展畫廊數量持續增加，生動體現出當地商業藝術領域的生機。在這股發展浪潮中，時代美術館因堅定支持市場視角之外的區域藝術實踐而脫穎而出。美術館秉持以藝術家為中心的理念，長期以來傾注資源培育新興藝術力量，並扶持被商業藝術體系邊緣化的創作實踐。
時代美術館坐落於白雲區的住宅樓頂，將其策展視野織入城市的社會肌理，透過展覽項目探討科技、生態以及城市文化等主題。其旗艦項⽬ 「⼀路向南」 透過獨特的駐留計劃，為藝術家提供創作與展示機會，深入探究華南地區及全球南方相關的歷史與社會議題。該項目近期呈現的展覽 「浮土」 其中呈現香港藝術家鄧廣燊與袁雅芝的創作，由策展人萬豐策劃。展覽追溯橫跨東莞、廣州與香港三地的遷徙史、身份意識與文化傳承，梳理其相互纏繞的歷史脈絡。展出作品汲取蜑家漁民的流動傳統，揭示地理、政治與歷史如何塑造珠江三角洲地區靈活多變的身份認同。此外，這項計劃邀請來自東南亞的海外華人藝術家與創意工作者參與，充分可見時代美術館在推動跨區域研究與全球文化交流上的堅定決心。
時代美術館副館長及首席策展人蔡影茜表示：「我發起這項計劃，旨在促使華南地區與多元知識體系建立聯繫，聚焦於珠江三角洲——一個因歷史移民浪潮而成形、亦為美術館所在地的地區。此外，華南不僅與全球南方緊密相連，其影響力更延伸至東南亞以外的區域。」 「一路向南」 充分展現出機構項目所蘊含的張力：既回應著珠江三角洲不斷演變的現實語境，也搭建起與更廣闊世界對接的橋樑。儘管經費壓⼒依然存在，時代美術館仍堅持將項目規劃的重心置於推動區域內藝術家、研究者與觀眾之間的交流，並以此為徑，持續探索對區域敘事的深度理解與嶄新發現。
澳門：連結世界
搭乘渡輪橫跨珠江河口，即可抵達澳門。當地藝術領域正積極拓展交流渠道，推動全球性的對話。作為歷史悠久的通商口岸，澳門向來是文化交流的樞紐，如今更致⼒於打造國際藝術與創意平台。由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主辦的第三屆澳門國際藝術雙年展，正是這一跨文化抱負的生動體現。本屆以 「嗨，你幹甚麼來了？」 為題，由馮博一擔任總策展人、劉鋼及吳蔚擔任聯合策展人，將澳門轉化為全城藝術體驗空間：主展區設於澳門藝術博物館，而衛星展則深入當地社區街巷，延伸藝術的觸角。
雙年展的主題以一個充滿好奇、帶有口語特質的問題呈現，既引發個體與他人之間的思考，也呼應澳門多樣的文化語境及流動的身份特質。透過這一視角，展覽探索澳門與更廣闊世界的聯繫，拆解在地與全球現象如何與日常生活交織共生。策展團隊進一步將展覽空間延伸至非傳統公共區域，以強化這一理念 —— 博物館內的洗手間、通道和後窗等場所，皆被轉化為另類的展示與互動空間。
參展的46位藝術家中，不乏Ann Hamilton、Gregor Schneider、徐冰等國際知名藝術家。其中約五分之一來自粵港澳地區，包括林嵐、薛松、鍾正、白雙全、李少莊等——他們的作品將博物館展廳轉化為對日常體驗與城市生活的鏡像式呈現。吳蔚指出，這些來自鄰近地區的藝術家，與澳門的文化社會脈動存在天然的親近感：他們對城市密度、地域氣候與文化交融持有細膩的感知與理解。吳蔚進一步表示：「他們善於將非傳統空間改造為創意互動場域，這種適應能力不僅體現出⾼度的靈活性，更映射出粵港澳地區生活經驗中所蘊含的可遷移性與實踐智慧。」
本屆雙年展為來自不同社會背景的藝術作品提供了並置展示的契機，進⽽推動跨世代和跨文化對話。這些作品之間的互動與交織，不僅能激發富思想交流，更可搭建起區域議題與全球敘事之間的橋樑，實現二者的有效銜接。全城範圍內的衛星項目則進一步拓展對話的維度。藝術家依據澳門的城市肌理創作在地性作品，既深度連接社區群體，亦回應著城市獨特的空間質感。透過這一系列規劃，雙年展進⼀步賦予了澳⾨多⾯向的定位：不僅是地緣政治層面的交匯點，更成為一個跨越地域與學科邊界、讓思想自由流動的重要窗口。
華南各地的藝術機構正以獨具一格的視野，為快速演進的藝術生態系統貢獻力量。縱然面臨經濟下行的種種挑戰，它們仍舊持續調適策略、探索創新，並攜手共築起一個有機的話語網絡——既推動知識的交流共享，亦助力跨區域藝術社群的凝聚與成長。儘管這些互動實踐的長遠成效尚待觀察，但此類努力已然為更深層的理解與對話開闢了道路。除本文所述的機構層面探索外，畫廊與收藏家亦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積極為港澳及華南地區的藝術家提供支持。隨著這些發展在各地持續鋪展，後續仍需開展深入研究，方能全面評估其影響力與長遠意義。
